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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关阳关

 祁连山的雪水酷似一条浑身冒着冰冷之气、通体闪着青幽之光的巨蟒,恣肆狂放地穿过无边无际的沙漠戈壁,游进了碧绿之极的葡萄沟。葡萄沟清凉优雅的葡萄架下是农家乐,毫不顾忌物价昂贵而大快朵颐的游人,还有正朗着大团圆的脸围绕太阳转首扭腰撅臀的向日葵,笔直参天的杨树和突然弥漫在身心的古老蛮荒的气息,组成了一幅大气又不失细腻温婉的大漠边关图景,显然这图景比想象之中的边塞更有勃勃生机。

 阳关就在这大块大块的生气之中,加上其南面的古董滩带来的遥远又近在眼前的大汉文明,我所以为的唐诗的终点与性灵的起点的阳关,拨开古籍、影视、讲解、梦和臆想的团团迷障,也不忌惮真实却又带着一丝幻觉、穿透强劲又带着一抹深切的古旧意趣的毒日头,从西边的地平线上缓慢而有力地升起。

 从葡萄沟到阳关,就几分钟车程。而游人首先参观游览的是阳关博物馆。这座开馆接待游客仅仅十余年,内部结构和展览形式都极为现代化的博物馆,将隐匿于遥远年代里诗意缤纷却又有些荒凉的边关拉到了现世世界,有些障眼,甚至多余。但因为其外壳乃仿照汉朝的建造样式,又在极短的时间里将人和人的微妙感觉扔进了古诗和遥远的年月,撞到了人类心智和性情的最柔软处,还是值得一看的。毫无疑问,博物馆的正门就是典型的大汉王朝建筑模式,有明显的汉阙特征,因此,阳关的汉阙牌楼,可以看成是一道文明的高大风景,直接通过仰望,就能登上汉唐的高处,俯瞰大大小小的天地与远远近近的文明,以及那条绵延了几千年的丝绸之路。这不,“阳关博物馆”五个大字之上的一块黑色匾额上,书着“西通楼兰”字样,人的眼界瞬间又延伸到了遥远的西域,触及到了楼兰的肌肤。

 通过三道门组成的博物馆大门,映入眼帘的是矗立在博物馆大院腹心地带的张骞骑马雕像。马首朝着西北边,坐在马背上的张骞则微微侧身,正对午后朝西落下的阳光,二目炯炯,神情刚毅。一个热心的工作人员一个劲地帮几个看起来惧怕阳光的女性游客校正拍照的地点。张骞出使西域的故事人人皆知,再次不必赘言,只需说明的,作为汉武帝刘彻钦点的大使,他不仅完成了使命,将汉王朝的文化文明延伸到了西域甚至更西的地方,而且也生生将自己锻造成了一个集政治、外交、战争、远徙、悖逆、忠诚与诗学意义上的孤魂。我从来就不以为集中展现人类文明之大成的博物馆或教学教研机构,能真正有其一席之地,科研和祭奠,原本就处于不同的范围之内,比如使用价值和心灵纪念。只不过像雕刻这样的艺术品,之所以是艺术,就是它们完全可以在历史和现实的基础上,加以虚构,达到艺术的真实和自我的满足便可,至于是不是真的就是历史,那些充斥在作品中的赞美与贬谪、肯定与否定是否真诚,倒在其次了。

 在张骞雕像的两边,便是博物馆的展室,左边是“两关汉塞厅”,右边是“丝绸之路厅”。因开馆时间不长,加之它对外号称属于民营性质的博物馆,但具体管理和营运上,又隶属于官方,也尽管它比其他博物馆还多了兼营旅游,遗址保护、宣传和研究,博物等功能,但它至少在目前还不能穷尽在真正意义上的博大精深的敦煌文化。据介绍,阳关博物馆如今已有的馆藏有四千余件,业已展出的藏品主要有青铜器、铁器、玉器、陶器、石器、骨器和麻毛丝织品等,一级文物二十一件,二级文物一百四十二件。在这些珍贵文物中,九成以上的宝贝是从春秋战国,延续到秦汉、魏晋南北朝,乃至唐宋元等朝代的兵器,是研究古代包括兵器演变和战争在内的军事文化、丝绸之路文明、边关地区各个民族文明发展的主要参考元素。这些兵器在学术界一般称为冷兵器,主要品种有:斧、钺、刀、削刀、叉、剑、戟、鞭、锤、匕首、弓、弩机、箭镞、短剑、矛等。在这些兵器中,又以短剑、削刀、戈、矛和箭镞等为最,资料记载是它们不仅数量之多,样式之多,而且自成体系,学界普遍认为其军事文化价值和史学价值都极高。电视连续剧《汉武大帝》的主创人员,在钻研汉代政治经济文化,尤其是军事文化方面,肯定是下足了功夫的,因为剧中展示的大汉军事底蕴,包括武器、军服、铠甲、战马和战争场面等方面,都非常真实,基本上还原了汉朝时期的政治和军事图景,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都很高,是一部难得的电视剧佳作。
  在博物馆里,还有长达四十六米的大型壁画《丝路友谊图》,生动展示了发生在丝绸之路上的外交和友谊故事。此外,长达一百二十八米的大型浮雕《出征图》,是博物馆的珍品之一,就会可以看成是镇馆之宝,它从另外一个方面,深刻地展示敦煌古老悠久的文明和文化。在我看来,大型美术作品的呈现,其实是敦煌书画院的根本性能的展示,阳关博物馆的前身原本就是敦煌书画院,书画作品,尤其是美术作品对历史的展现,更为直接和生动,更能调动人们的怀古幽思,更加热爱我们的历史文化。在游览过程中,我始终以为,这里最深厚的底蕴和最值得让人牢记和感怀的,首先是历史,然后是文学,之后是艺术,而几乎所有的人,大抵就是带着浪漫的情怀和心境,来此感念那些从遥远的年代迤逦而来的人事,哪怕是传说,或者是野史,都是真实而真诚而且迫切的,因为这里是阳关。

 阳关都尉府也是仿照汉朝官府的原样建造的,四根方形红色柱子撑起了其“门面”,门楣下一黑色匾额上书着“阳关都尉府”,让人突然产生了错觉,或者一个激灵便穿越时空,落到了汉朝的官府前,要进去办事了。昔日到得阳关都尉府,进去办事的相关人员,包括商人和诗人,多是办理通关文牒的,而进入都尉府,先得进过此门,进去后便是一座长满绿草和左右两边栽种着树木的大院,穿过大院,迎面便是都尉府正厅,匾额上书写者“威震西域”四字,门前是两个身着铠甲的卫士。大门两侧则摆放着十八般兵器。进入都尉府,就是汉朝在此办公的都尉的案桌,也是依照汉朝形制制作的。所有出阳关人员,都必须在这里办理腰牌和通关文牒,跟今天出境必需的护照基本相同。通关文牒和腰牌,以胡杨木质和抹布材质的为主。先前在博物馆展厅,曾看到多种样式的通关文牒,主要是胡杨木材质的。胡杨木通关文牒,也叫木简文牒,其实就是一块被制作成椭圆形的木头牌子,上书“通行阳关 请予放行”字样,木板背后还注明出关者的体貌特征、随行人员的数目乃至马匹的情况,以便相关人员审查后放行。两汉,尤其是汉武帝时期,马匹可是国家极为重要的战略物资,尤其是在于匈奴的长期战争之中,要想长驱直入大漠腹地,迅速战胜匈奴单于,没有足够且足力强劲的优良马匹,是根本不可能的。除了胡杨木通关文牒,较为常用的还有麻布通关关牒,也叫阳关关照,后人所谓的“请多多关照”即来自于此。不管是出关,还是入关,两汉时期都必须持符、传、致、照等东西,否则不予放行,如果碰到特殊情况,则依据诏令特批。阳关是丝绸之路的南道,与玉门关组成了远走西域的两个重要关口,要进出,都是相当困难的,想想咱们现在要办个事情,不知要疏通多少关系还不一定行的现状来看,在阳关这样的地方,要办理令自己畅通无阻的通关文牒,估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漫漫黄沙和无边的戈壁都阻挡不了商旅和文人的脚步,办理通关文牒这样的事情,想必也难不倒他们。
  到阳关旅行的人,大抵都会买几个通关文牒,一是体味当年旅人出关的感觉,二是作为纪念品,作收藏之用。
  出都尉府,朝右一拐,便是进出阳关的关口,也就是说,一旦跨过这道关口,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出阳关去西域了。关口的造型与大小城池的城门类似,有城墙,城墙上建造有房子,还有墙垛,当年有兵士守卫。
  我一边朝关口走去,一边想象着当年的旅人在迈过关口的时候,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走出关口,我就算是西出阳关了。
  步出阳关,我也就是西游之人了。
  其实,当年吟唱“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王维并未莅临过阳关,他离开长安去得最远的地方大抵是西凉,他在那里慰劳官兵之后,写下了荡气回肠的《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但他毕竟凭藉《渭城曲》名扬天下,从而也将阳关的大名留在了文学史和源源不断的时间长河里,王维便与作为关隘的阳关和文化意义上的阳关有了不解之缘,我们甚至可以说,那是王维的阳关,尽管汉武帝刘彻在天上兴许要撇嘴的。
  所有走出阳关的人都遇到了王维。他是中国文化人和商旅们在寂寞羁旅中的故人。千百年后,所有慕名而来的游客,在手持门票或通关文牒走出阳关的时候,迎面也遇到了他们倾慕已久的故人,此人还是王维。
  眼前就是中国文化中永远畅通的“阳关大道”,站在道边,手举酒杯,便是那个力劝西去的故人喝下离别之酒的王摩诘。没有几个人愿意在关口内的栅栏处朝布满文物的古董滩张望,渴望捡拾几块文物,拿回去变卖,发一小财。人们义无返顾地走向阳关道,走向王维,渴饮那杯孤独的文化之旅上的一杯歌诗之酒,即便终生依旧孤独,寂寞无助地行走在旅途上,也无憾了。
  那是一座高六米的王维雕像,因为他和他的诗,阳关就跳脱了通常意义上的商旅和军事要塞上的关口,从而成为集汉唐所有文化文明于一身的地方,而诗歌,则是其中最为动人的篇章,即使那些毫无诗意的人,到了王维面前,似乎也抚摸到了诗与歌的骨骼,即使装,也要装出曾经读过汉赋唐诗的样子来。
  雕像下的一块石头上,雕刻着那首著名的《渭城曲》,台子下面还有一株婀娜的杨柳。在大道转弯处的一片由鹅卵石铺设的地段上,是三块重叠在一起的石头,从上到下,一石一字,镌刻着“阳关道”三个朱红大字。
  这里,没有人再去走使他们更为孤独或标新立异的独木桥,而是齐崭崭地走向了阳关大道,走向真正的阳关。
  太阳西斜,但光芒强劲。热气腾腾的大漠戈壁,因为这些永恒之光的存在,才显得更加苍茫和悠远。远处的葡萄沟,在它们的照射下,也顽强地喷射着绿得发黑的火焰,与高天上,与史学与诗学中的毒日头抗衡,又互相依存。
  花十元钱,可以坐车,或者骑马骑驴,沿着不可抑止地倾斜而下的阳光下面热气霍霍作响的阳关道,一路颠沛,便到了敦敦山,墩墩山顶上屹立着一座烽燧,那是唯一留存至今的大汉烽燧,是阳关从概念到外延的唯一阐释,是从文献记载到实物的唯一的凭证。山坡上一小片青草边卧有一石,上书“阳关烽燧”四个字,落款是“戊子年八月”。
  站在裸露着赭色肌体的敦敦山上,面对傲然屹立在历史制高点的烽燧遗址,顶着烤人的毒日头,便有了凭吊古人古事、与远隐在故纸堆中和典故背后的先贤对话的强烈冲动,但敦敦山一副敦厚憨实与傲然独立的形象,似乎在告诉世人,它早已对过往之人事没了兴趣或感应,除了迷茫和沉寂,便再也没有一丝活力与文明交接和对答了,它只悬望汉唐和永生的孤独。
  我极目四望,葡萄沟、阳关道、博物馆和那一片灰茫茫的古董滩尽收眼底。昔日也是这般遥望的人,是不是也是两眼迷惑,却又极不甘心,一而再地望去,哪怕目力所及,始终是莽莽苍苍的一片?
  那些在敦敦山或烽燧上遗失的故事,将在阳关之外或之内的哪个地方被重新捡起?
  而那些被墨汁和狼毫抒写后安置在大漠戈壁深处的诗与歌,在千百年之后,会不会被心的笔墨和审美者认领,或重新撰写?
  过了烽燧遗址,便是阳关故址。要看到故址或遗址,先是见得一条仿制的近似游廊的长亭,蜿蜒在起伏的沙丘上,直到百十米远处的一高地,那里矗立着一座孤单的亭子,造型自然是汉式的。走近游亭,首先看到的是门楣匾额上的“阳关古道”四个字,两侧柱子上乃一对联“悲欢聚散一杯酒 南北东西万里程”。进入亭子,有一石碑,上面是篆文书写着“阳关碑亭”四个字,原来这游廊模样的亭子里,竖立着很多石碑,每块石碑上都镌刻着历代名人的诗作和题字。无奈游人太多,几乎每块石碑前都是叽叽喳喳说话或歇凉或打盹或仔细观看的游人,我在匆匆观览了几块石碑后,就被碑亭外面坡地上的一块更大的石碑吸引住了。
  那是一整块巨石,估计是从山中或河滩上采集并运送至此的,上面刻写着“阳关故址”四个朱红大字。也就是说,这里才是当年阳关的所在,人们送别亲友的最后一站就是这样,商贾、游人和诗人们,出关时流露出忧伤和不舍情绪的所在也是这里,文献典籍记载的阳关也是这里。目光越过这片并不起眼的坡地,看出去就是远不可及的西方世界,那里有葡萄,雪山,汗血宝马,波斯地毯,土耳其的战刀和罗马的凯撒大帝……当目光收回,便能看到不远处的斜坡上有一两木车,拖着长长的影子,静静地停滞在一丝不挂的山坡上,仿佛在等待主人,却终因主人不再回返,它也就被遗弃在迎来别往的阳关关口,为主人,为所有远游的人,守候着那份情谊,守候着永不停歇的时光。这一守旧是千年,而多少回望的人则再也不曾回首,那一别,也就成了永恒。
  在博物馆一侧,是仿制的汉朝军营,我将它叫作“天汉营垒”。在亮晃晃的阳光下,穿行于其中,仿佛与千百年前戍边的将士促膝交谈,回忆故乡人事,然后冲出兵营,与来犯之敌作殊死搏斗。除了兵营,还有仿制的汉朝民居,我将它叫作“天汉西街”。一走进去,时光迅速将我带进了千百年前大汉的寻常巷陌,追逐着那些缠绵或刚烈的往事,但毒辣的阳光和空无一人的街巷又不由分说地将我拉回到现实之中。我只能拿起相机,将古老陈旧的故事和物景纳入镜头之中。
  需要说明的是,敦煌和其风景点都处于大漠戈壁的包围之中,游客只能跟团前往,因此,游客往往游兴正高之时,便听到导游或大巴司机的长声吆喝:“时间到了,请各位游客尽快上车,否则,后果自负!”这次也是这样,当我还沉浸在黄昏将近的阳关壮美又苍凉的境界中时,便听到了西北人特有的那一嗓子。
  一路上,望着苍茫大漠和匍匐于其间的骆驼刺,思绪如黄沙升腾。此时此景之下的阳关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更没有未来,它只有孤独。但无论口衔月光东归,还是揣着诗歌,藉丝绸坚韧的柔软,仗剑西出,都是阳关。无论诗意缤纷,还是尘埃落地,阳关都在送我们离去,又痴痴地将我们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