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不知何年,已湮没在边塞的野风中,消失在飞雪流沙中。只有那一地的箭镞,破碎的瓦片,散落的简牍,偶遇的铜钱,尚能从历史的深处断续传来曾经辉煌的信息。那句“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著名诗句,那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的俗话,像谶语,像咒符,让人破解至今。
站在呼呼的风里,望着那起伏的沙丘,浑身的神经突突乱跳。肃穆、庄严、神圣的气氛,让人的感觉器官格外灵敏。似乎那彪悍的马队就要过来,就连野狼也夹紧尾巴俯首帖耳。那鸣镝,那鬣鬃,那宝剑,那铠甲,足以让远处的雪山崩塌。
远处,墩墩山烽燧傍水而立,野麻湾的清波永远映照着大漠的圆日、边关的明月。一个失去娘的孩子,很容易把姨姨姑姑认作自己的妈妈,墩墩山烽燧,也便成了人们心中汉朝那座著名的关隘。
远望阳关,怀念的是我那久戍未归的孩子。大漠的骄阳炙烤着他,他肤色黧黑,嘴唇开裂,双眼深陷。但是,在马背上却显得矫健。一嗓子野吼,惊跑了藏在骆驼刺中的狐狸。月光下,他捧起羌笛,将《阳关三叠》吹得深切悠长,就连长安城里捣征衣的母亲,也听得潸然泪下。那瓶由商人从长安带来的烈酒,只有边关飘起鹅毛一样大雪的时候,他才痛快地灌上几口。除夕的晚上,他将三尺红缨舞得如出水的蛟龙。曲江的柳枝不再柔软,横塘的花瓣将他变成了诗人。每次在野麻湾饮马的时候,他总是把水中的月亮当作了横塘的月亮。谁能想到,站在关下铁打一样的执戟武士,竟是一夜的无眠人。长安来的丝绸,天方来的夜谭,已将他的生命变得成熟老练。他离去的时候,边关已是杨柳三千,他回家的时候,也不仅仅是载笑载言,他凝固在时间中的时候,阳关便不再是边关。
在历史上,挂在阳关的马灯大概从来未曾熄灭。远望阳关,多像一只眼睛。当九死一生的驼队远远看见那只马灯的时候,就像看见了妈妈的眼睛,温暖,焦急。他已经无所谓驮回来的是什么珍宝,只要驮回来的是和平、和谐、安全,她比谁都高兴。如果,驼队因为意外而大受损失,她也不会像最初那样悲伤,她知道那是儿子成长中必须磕破的疼痛。当战士出征的时候,看到那只马灯,就像看见了父亲的眼睛,他放出了坚定的光,传递的是必胜的信念,他看起来视死如归,犀利得像把剑。凯旋中,看到勇士凝固的血块,他露出了自豪和欣慰。出关很久了,人们还看到风雪中的那只马灯,那是情人的眸子。那眸子像深秋的水一样,清澈透明,一下子看到了姑娘的心里。那心里装着多少不舍、牵挂、思念。那眸子,绊住了骆驼的四只蹄子,却坚定了小伙子出关的决心,增加了小伙子远行的勇气,让单调的旅途有了生机,使叮咚的驼铃悦耳动听。
当我最后一次远望阳关的时候,发现它是一个蹲在山坡上的放养老汉。他在这儿放了一辈子羊,见过这儿的每一道沟坎,每一场风沙,每一出故事。此时,他披着老羊皮,脸上露出乐天知命的神色,蹲成一尊雕像。那起伏的沙丘就是他成千上万的羊儿,那像火一样在地平线上燃烧的太阳,就是他的牧羊犬,那伸向天边的大道,就是他用羊毛拧的缰绳,因为他还有一匹枣红马,等攒足了精神,他要骑着他的马飞到月亮上去。放羊的时候,他琢磨半辈子了,发现那是一个美丽的归宿。要想知道大漠的风情,得问老汉,要想找到大漠中走失的骡驹,得问老汉!
谁能说那关前的沙纹,不是老天的文字?谁能说那关头的芦草,不是国殇的幡旗?那望不透的阳关,那望不够的阳关!
作者:郑宝生